她沉默地端起碗。粗陶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药汁入口,依旧是浓重的苦涩盘踞舌尖,但紧随其后,甘草那一点微弱的清甜便悄然浮现,如同黑暗中的萤火,虽不足以照亮全部,却明确地昭示着熬药之人的用心。暖流顺着喉咙滑下,仿佛也带着某种微弱的力量,熨帖了冰冷麻木的脏腑。就在她垂眸喝药的瞬间,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晏清搁在桌沿的手腕。那件单薄里衣的袖口处,赫然磨破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,边缘毛糙。然而,就在那破洞的边缘,几行细密匀称的针脚清晰可见,如同精密的工笔画,将破损处妥帖地缝合起来——那是她三日前,在灯下默默缝补的痕迹。针脚是她惯有的利落,只是当时缝补时的心情,是麻木的义务,还是夹杂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?药碗见底,残留的苦涩与回甘在口中交织。兰音放下碗,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碗沿。灶间里,只有烛台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以及晏清重新提笔后,笔尖划过粗糙纸面发出的沙沙声。那声音,在这寒冷的黎明前,竟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、沉静的节奏。她什么也没再说,只是将搭在晏清背上的旧袄又往上拉了拉,确保盖住了她单薄的肩膀,然后转身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灶间,轻轻掩上了门。门外,天色依旧浓黑。但兰音端着空碗站在冰冷的堂屋里,第一次觉得,这漫长而寒冷的黑夜,似乎并非那么难熬。背上的旧袄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,袖口那细密的针脚,在黑暗中无声地印在她的眼底。晏清依旧每日在书房苦读至深夜,乡试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。但如今,蜡烛旁总有一盏温热的汤水,或是一碟精巧的点心。兰音也不再刻意避开书房,有时会借着添蜡烛或送宵夜的机会,在书房门口站上一会儿。她会静静地看着灯下晏清专注的侧影,看着她时而蹙眉沉思,时而奋笔疾书。那清冽的初雪墨香气息,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安稳,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,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……归属感。偶尔,晏清会从书卷中抬起头,撞上兰音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。四目相对的瞬间,没有闪躲,只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羞赧和暖意流淌。晏清会微微颔首,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;兰音则垂下眼睫,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,低声道一句“早些歇息”,便转身离开,留下空气中清苦红梅香气的余韵,与墨香初雪无声地厮磨。身体的靠近也变得自然而然。晏清在厨房笨拙地煎药时,兰音会在一旁指点火候,两人的衣袖或手指会在传递药罐时轻轻擦过。晏清替兰音掖好被角时,指尖会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。兰音为晏清整理衣襟时,会感受到对方微微僵硬的背脊和骤然清晰的心跳。每一次微小的触碰,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,激起一圈圈涟漪,扩散着甜蜜的悸动。楠儿,这个曾经在阴影里瑟瑟发抖、连脚步声都会吓到的小人儿,如今彻底蜕变成了晏家最欢快的“小喜鹊”。那些萦绕的恐惧阴霾,早已被晏清日复一日的温柔和兰音无声的守护驱散得无影无踪。她像一颗终于破土而出、沐浴阳光的小苗,舒展着枝叶,绽放出最纯粹的生命活力。她最鲜明的变化,就是成了晏清甩不掉的小尾巴。楠儿成了家里最敏锐的小观察家。她不再惧怕“母亲”,反而成了晏清的小尾巴。她常常一会儿扑进晏清怀里要听故事,一会儿又腻在兰音膝上玩布偶。她懵懂的大眼睛在母亲和娘亲之间转来转去,忽然用软糯的声音说:“母亲看娘亲,眼睛亮亮的,像星星!娘亲看母亲,脸脸像红果果!”童言无忌,却精准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,让正在递书的晏清和低头缝补的兰音瞬间闹了个大红脸,空气中弥漫的信息素都跟着波动了一下,带着一丝甜腻的慌乱。晏清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这个世界停留了一年之久,她也早已接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新身份,以及她的妻女,目前正在努力为即将到来的科举做着准备。又是一年冬季,寒意渐深,一场大雪覆盖了清溪镇。夜晚寒气逼人,书房里即使点着炭盆,晏清久坐也觉得手脚冰凉。这晚,兰音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进来,看到晏清正对着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呵气,眉头微蹙。“很冷?”兰音将药碗放在桌上,轻声问。“还好。”晏清下意识想掩饰,但指尖的冰凉骗不了人。兰音没说话,转身出去,很快又回来,手里多了一个小巧的铜手炉,里面是她刚换上的、烧得正旺的炭块。她走到书桌旁,没有递给晏清,而是直接弯下腰,将那暖烘烘的手炉轻轻塞进了晏清宽大的袖袍里,紧贴着她冰凉的手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