琅琊郡刺史府内,炭火烧得噼啪作响,却驱不散贺拔岳眉宇间的凝重。
飞羽斥候带来的消息如同窗外的寒风,冰冷刺骨——段韶竟在青州南面依托地势,筑起了道道坚不可摧的冰墙!这无异于给青州加上了一层天然的坚固外壳,让贺拔岳原本计划的进攻路线受到了极大的阻碍。
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坏消息,来自关中的加急文书又接踵而至。
一封是中书令长孙俭以私人身份写来的,语气关切却暗藏机锋:“贺拔兄台鉴:关东苦寒,将士辛劳,弟在长安心实念之。不知前线战事进展如何?可有弟能效力之处?山东四州,关乎大局,朝野上下皆翘首以盼捷报,未知兄台预估,尚需几时方能克竟全功?”
另一封则是尚书左丞苏绰以朝廷名义发来的正式公文,言辞严谨,却更显压力:“贺拔大将军钧鉴:今岁雪灾尤甚往昔,关陇、中原道路多为积雪所阻,粮秣转运艰难,民夫困苦,损耗日增。裴侠公不日将赴中原主持赈灾,国库粮草亦需分拨各州以安民心。大军久悬于外,每日耗费巨万,不知大将军于山东战事,可有确期?”
两封信,一私一公,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:朝廷和国力,快要支撑不住了!能打就快打,不能打就赶紧撤!
贺拔岳将两封信重重拍在案上,只觉得胸口发闷,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心头。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,沉声道:“击鼓!升帐!召集所有将军、参军议事!”
很快,诸将齐聚刺史府大堂。贺拔岳将斥候情报和两封书信传阅下去,帐内顿时一片哗然。
性如烈火的胡僧佑第一个按捺不住,须发皆张地吼道:“这苏相是怎么回事?!如今这天寒地冻,段韶小儿又弄出这些劳什子冰墙,分明就是要拖延时间!我军岂是想速胜就能速胜的?他远在长安,哪里知道前线的艰难!”
黄法氍也皱着眉头附和:“胡将军所言极是!山东四州,乃中原锁钥。若能一举拿下,我大汉便可全据中原,从此安心发展内政,不比现在这样,时刻需要派遣重兵驻守兖州、徐州,防备段韶要轻松百倍?此时若退,前功尽弃啊!”
高昂更是直接把不满写在了脸上,嚷嚷道:“这帮文人,整天就知道在后方指手画脚!大哥(指刘璟)如今病着,他们倒来添乱!要不我直接给大哥写信,大哥定然明白我们的难处,会想办法解决粮草问题!”
一直沉默的枢密副使陆法和此时缓缓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:“高将军,稍安勿躁。汉王龙体欠安,正在静养,岂可因前线之事再让大王劳心?况且,苏相与长孙令君所言,并非全无道理。如今黄河冰封,水运断绝,十万大军所需粮草,全靠陆路转运,沿途消耗巨大。所谓‘千里馈粮,士有饥色’,十石粮食从关中运到琅琊,能剩下三石已是万幸。国力维艰,此乃实情。”
侯缜叹了口气,忧心忡忡地道:“陆军师所言,末将也明白。可是……若此时不趁齐国新败(指邙山之战)、高欢重伤,国力空虚之际,一举拿下山东四州,等他们缓过这口气来,凭借山东之富庶,河北之根基,我们再想拿下,恐怕要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!”
众人争论不休,目光最终都投向了主帅贺拔岳,以及一直凝神盯着沙盘的副帅李弼。
贺拔岳转向李弼,沉声问道:“景和,你素来沉稳,依你之见,眼下该如何是好?”
李弼抬起头,目光锐利,他指着沙盘上青州南部的地形,冷静地分析道:“大将军,诸位,这一仗难打,已成定局。段韶放弃北徐州,堵塞兖州通道,如今又筑起冰墙,其战略意图非常明确——逼我们从他预设的路线进攻。” 他的手指沿着沙盘上崎岖的线条移动,“目前看来,从东安郡、东莞郡北上的道路已被彻底封锁。段韶这是逼着我们,只能从鲁中南这片山地北上!”
他顿了顿,加重了语气:“诸位请看,此线地形,山脉连绵,丘陵起伏,道路狭窄崎岖,坡度陡峭。我军以骑兵见长,在此等地形根本无法发挥优势,大型器械也难以运输。部队反复翻越山地,体力消耗极大,速度缓慢。更致命的是,物资补给运输将变得异常困难,漫长的补给线穿行于山地之间,极易被齐军小股部队袭扰、切断。加之山林茂密,视线受阻,处处都可能设有伏兵……”
高昂听得头皮发麻,忍不住插嘴道:“照你这么说,走这条路,岂不是死路一条?!”
陆法和适时地补充道:“高将军所言,虽不中亦不远矣。在此种地形作战,并非人越多越好。兵力越庞大,行动越迟缓,补给压力越大,反而更容易成为活靶子。”
帐内一时陷入了沉默,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两难的抉择。
贺拔岳的目光缓缓扫过帐中每一位将领的面庞。他看到的是凝重,是忧虑,但更深处的,却是未被磨灭的战意和信任。胡僧佑、黄法氍紧握的拳头,高昂眼中不服输的火焰,侯缜眉头紧锁却依旧坚定的眼神……他们都在等着他的决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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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股久违的、属于赌徒般的豪情,混合着身为大将的尊严与责任感,在贺拔岳胸中激荡起来。十万大军,千里跋涉,耗费无数钱粮,背负着汉王一统中原的期望,更是他贺拔岳重返故地、证明自己的机会!岂能因为敌军占据地利、朝廷有些压力,就畏缩不前,连一仗都不打就灰溜溜地撤兵?
他猛地站起身,高大的身躯在烛光下投下坚定的影子。
陆法和见他眼中战意勃发,心知不妙,连忙上前一步,想要再次劝谏:“大将军,三思啊!此战天时地利皆不在我,强行进军,恐……”
贺拔岳抬手,果断地制止了他后面的话,声音洪亮而充满决心:“军师要说什么,我心中有数!你的担忧,我也明白!” 他环视众将,语气斩钉截铁,“但是!我汉军自建军以来,以弱胜强,屡破齐军(及之前的北魏军)!今日,汉王信重,将十万大军托付于我,命我东征收复故土!我贺拔岳,岂能因敌军筑起几道冰墙,占据些许地利,便望而却步,一战不打,就引兵退却?如此,我如何向汉王交代?如何向这十万信任我的将士交代?又如何向我自己的内心交代!”
他猛地一拍案几,震得茶杯乱响:“无论如何,我都要去试一试段韶这小子的深浅!看看他这青州,是不是真的铁板一块!”
“大将军英明!”
“愿随大将军死战!”
“打!一定要打!”
贺拔岳的话如同点燃了干柴,帐内诸将压抑的情绪瞬间被引爆,纷纷起身,抱拳怒吼,战意高昂。
陆法和看着群情激昂的众将,又看了看心意已决的贺拔岳,知道再劝无益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忧虑,不再发一言,只是对着贺拔岳微微拱了拱手,然后默默转身,在一片主战的声浪中,独自抽身离开了大堂。
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,陆法和不禁打了个寒颤。他伸手入怀,摸到了那枚冰凉而沉重的物件——汉王刘璟在出征前秘密赐予他的,可以在关键时刻节制贺拔岳兵权的金令。他抬头望着阴云密布、不见星月的夜空,长长地、无奈地叹了口气,喃喃自语道:“唉……汉王,果然还是您最了解贺拔将军。他这‘试一试’,恐怕是要将十万将士,都带入险地啊……罢了,且行且看吧,但愿……” 他将金令紧紧攥在手心,身影融入了琅琊城的夜色之中,心中已开始盘算,万一事有不谐,该如何动用这最后的权力,为汉国保住这支精锐的主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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